三岁时候,母亲带我去上海看大哥,那时候他18岁。1969年
一
我的家在山东高密。
1997年,父亲去世,我离开高密,来北京。
我的离家,母亲是不愿意的。农村养儿防老,我这个儿却要离开她。我的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一直留在高密,他们赡养母亲,直到母亲去世。
二十年的离家,现实中我从来没有写过一封信给家里。我和哥哥们通电话,每年春节回家看母亲。她曾经特别向往天安门,跟我念叨说:“天安门,毛主席像,都是闪着光的?”她以前看画上的天安门,城楼上空画着放射的金光。
可我从来没带她来过北京。她年轻的时候抽旱烟——地里种的烟叶,晾干了搓起来就直接点着了抽,我家的屋子里常年都是烟雾缭绕,像是天天在吸雾霾。晚年的母亲身体很不好,每年的春节前后,她几乎都是在医院里度过,无法远行。后来我用iPad拍摄天安门,回家时放给母亲看,她是高兴的。
二
我家里很穷。虽在县城,住的却是一间很小的房子,是一个院子里的一间厢房——小时候居然觉得房子很大,想必是因为我太小,人与空间相映相错。另外房间里很空,几乎没什么家具。
我还记得家里有一张雕花的八仙桌——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当初的八仙桌,是我们从村里地主家“共产”来的,而那时候地主已经变成我们的邻居,还老来串门,和气友好。桌子下面的格子里藏着我大哥的口琴。
口琴是大哥的宝贝,他在我们老家是一个怪人。
大哥是1952年生人,比我大14岁,早年他离开高密,在上海参军。我还记得我3岁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去上海看大哥——那时候他18岁,帅得很。我们去军营里,女兵们都来逗我玩。那次去上海,我留下好多关于味道的记忆,比如汽油味,那是我第一次闻到汽油味。还有香蕉的香味,那是我第一次吃香蕉,惊讶于世界上还有这种好吃的水果。
大哥参军8年后退伍,回到山东崂山,先是在那里的北海舰队里做船只的维护工作。我的父亲是高密县皮鞋厂的工人,他退休的时候,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把铁饭碗传给我大哥。那时候皮鞋厂就是铁饭碗,父亲退休了,他有选择接班人去世袭那个工作岗位的权利。他把我们几个兄弟叫过来,阐述传位给大哥的理由:“你们大哥没什么本事,不像你们几个心眼儿活分,就传给他吧。”
就这样,大哥回到了高密,开始了他皮鞋厂工人的人生,一直到几年前他退休,他还是个工人,连个班长、组长都不是。
他脾气很直,总得罪人,所以说不升职也罢——我甚至觉得他没有因为得罪领导而被赶出工厂就不错了。大哥打光棍到四十多岁时才结婚,在那之前的日子里,我也常常为了“未来的嫂子”而担忧,为一个当时还不存在的人担忧,唯恐大哥坑了她。
在我六七岁时,犹记大哥喜欢读书,还自费订阅了三本杂志,我记得分别是《中华武术》《口琴》,还有一本名字记不住的文学杂志。当时在农村,谁会看杂志呢?谁又会订阅杂志呢?当时只有县里文化馆才订杂志,可我家每个月都有邮递员来投递杂志,这太奇怪了。
也许是从那时起,大哥在村里人的眼中,就成了一个怪人。尤其他性格单纯,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就更被人觉得怪。
大约在我读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我开始对画画感兴趣。学校对面有个小百货商店,卖蔬菜之类,有时候会有商场的人在门口画个宣传画,比如画一个女孩提着菜篮子买菜之类的内容,我觉得画得很好,就经常跑过去看。当时学校里有一位名叫单成基的老师,他原本是山东某大学的老师,后来被放到高密教小学。他像是失去了教学的动力,上美术课,只在黑板上画一个圆就走了。我特别喜欢画画,我会自己把圆画得更圆。
单老师不愿意教课,大哥就去别处给我找美术老师。我的第一位美术老师叫宋利华,是高密有名的美术老师——后来学美术并且考出去的学生,基本都是宋老师教过的。我大哥把宋老师请到我家里来,说要请他吃饭。
当时我母亲觉得小孩学画画也是件极不靠谱的事,是歪门邪道。看见大哥居然带回家一个美术老师,并且目的是为了教我画画,心里大概不爽,做饭也是不情愿的。
结果就是她只炒了一个菜。那年我只有六七岁,但是心里对这种事却是敏感的,看见母亲只给老师炒了一个菜,心里觉得臊得慌——我对美术老师是特别敬畏的,结果我妈只给人家一个菜。
我现在还记得那个菜是黄瓜炒肉,在大哥的张罗下,我们和老师吃掉了这个菜。现在想起来,虽然数量少了点,但是那菜里有肉——我们很少能吃上肉的,母亲的心意其实是有的。
后来大哥又做了一件怪事。他跑去青岛给我买回两个石膏像来,农村人根本不知道那是啥玩意。
他买石膏像是为了给我练素描用,那两个石膏像当时应该是山寨产品,因为和现在的美术用石膏像质量相距甚远——它们既不是大卫也不是梅第奇,没有身份的两尊石膏像。其中一个是小天使,脸是扁的,线条也是模糊的,另一个是一尊裸体像,但肯定不是维纳斯。
三
但那个年代,这石膏像已经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当时高密一起学美术的小孩都跑来向我借用。
画画的纸也是难求的。那次宋老师来我家吃饭时,我递给他我画的一张素描,是画在封窗纸上的——就是糊窗户的纸,很薄,铅笔一打滑就会把纸扎破。
左上:三岁时留影于上海。
右上:我(右)和同学在山东工艺美术学院的合影,1994年于济南。
下:姐姐、姑姑和二哥,拍摄于1975年
我的三哥比我大两岁,在他18岁那年,他利用他的秋裤给我偷回来很多纸。
那年他在一家果品厂当临时工,负责包苹果——用纸把每一个苹果包起来。纸是一种暖灰色的包装纸,不能替代素描纸,但优于窗户纸。他一边包苹果,一边偷偷把纸塞进秋裤的裤腿里,每次塞进去一百多张。下班后原本很细的两条裤腿,就变得粗壮非常。
三哥是我们兄弟几个里最敢想敢做的一个,也是和我年龄最接近的兄长。小时候他带着我去野台子看电影——我们趴在坟头上看露天电影,坟头上长刺的草扎在裤子上。三哥后来娶了高密当地一位厂长的女儿,当时高密迎来改革开放,县里鼓励大家搞企业,三哥去了一家建筑公司,还自己学起了木工——他结婚时全套的家具都是他自己打的。他开始挣钱,有一次回家,他从兜里掏出一根黑乎乎干巴巴的东西,我咬了一口,说“怎么那么香”,三哥说这是香肠。后来他自己办公司,做建筑,做家具,如今是我们兄弟里日子过得最好的一个,也多亏他多年来在物质上照顾我、照顾母亲。
三哥还喜欢拉二胡——他的女儿现在在中央音乐学院学板胡专业,也算是了了三哥自己的心愿——小时候我们全家在家里奏乐,三哥拉二胡,我吹笛子或口琴,大哥吹箫,邻居们扒着墙头鼓掌。
八仙桌里藏着的口琴,是大哥最宝贝的东西,他每次吹完口琴都要拿水冲干净,然后用手绢包好,藏回八仙桌的洞里面,洁癖。有一天我偷出来拿走了,下课了在学校墙外面吹口琴,给小伙伴们听。大哥发现口琴不见了,就直接骂我——他直接猜到是被我盗走了,但是又不会打我,只能骂骂。
大哥有点溺爱我的,其实他像父亲。就在最近,我去希腊旅行,大哥突然打电话来,我说我在希腊,他说他在书里读过很多希腊的故事,就在电话里和我聊起来,一聊就是一个半小时,这时我身边的朋友问我:“是令尊打电话来吗?”
几个兄弟里,二哥是和我一样喜欢画画的。或者说,我是和二哥一样喜欢画画。
四
有一次,我在家发现画:画面上的人物是李铁梅和杨子荣。画画的纸还不错——至少比我的封窗纸好,哪里来的呢?至今都觉得那纸来路不明。那纸还是有些透透的,于是我把纸翻过来,沿着透过来的线条,把两个人物在纸的背面描画了一遍。
二哥一回家,我就把画举出来说:“看我画了一张画!”二哥一秒钟即认出我的伎俩,因为那张纸正面的两个人物就是他画上去的。大哥在精神上很关心我,然后我三哥也关心过我了——基本上多是物质上的关心,比如偷一点纸什么的。我二哥就是一个哥哥,在生活上他会照顾我,吃的、喝的,有什么事,他会带着我。年轻时他在一家建筑公司做技工,具体来说比如在墙上打个洞,然后去检测水泥的硬度之类。1980年代初的时候,他还带着我一起去打过几次工,在墙里通电线埋管子。第一次跟二哥打工,我赚了一百块钱——大概工作了一星期的工资,那是我人生中赚到的第一笔大钱。
而其实我们兄弟几个做什么,到哪里去,母亲是不太干涉的。或者说,我们的放养状态,皆因母亲是个大大咧咧的女人——有时候我们中的哪个跑出去两天没有回家,母亲也不会发现。
小时候去我姑姑家,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姐姐——此前母亲也是没有跟我交待过的,有个姐姐。我是我家最小的孩子,姐姐原本排名第二,但是幼年就被过继给我姑姑,于是在我的一段童年时期里,姐姐都是不存在的人。
有一年我去姑姑家,第一次见到了我的亲姐姐,大人们跟我说她是我的亲姐姐,我心里想:姐姐?为什么她不回家?
关于姐姐,有一个画面一直在我心里好久:她住在姑姑家,房门是黑漆的,门的一边是姑姑睡的炕,另一边是姐姐睡的床。在靠近姐姐的那一边, 姐姐用白粉笔在黑漆门上画了一只白色鸟,简单几笔,但是画得很好。有一次,我趴在炕上,看见门开着,就特意上前去把门合上,为的是看那只白色的鸟,看半天。那个白色,特别白。
后来姐姐参加了村里的表演队,唱歌跳舞演戏,演大辫子的喜儿,一边唱戏一边哭。姐姐总能打扮得很漂亮,穿皮鞋——后来也去了皮鞋厂上班——那个时候看见穿着皮鞋骑自行车的姐姐,心里会觉得很得意,因为那个漂亮女孩是我的姐姐。
后来姐姐在皮鞋厂里恋爱,结婚,姐夫也是皮鞋厂的。
仿佛她的人生的路就这么开始:工作、结婚、生子,过一个正常人的日子,也是平常人的日子。埋首于家庭的各种琐事,外面的世界抓不住她。甚至于当年我去了北京,也是隔了好久她才得知消息,仿若一个遥远且不太熟的邻居。
如今她从皮鞋厂退休,又去了我三哥的公司里帮忙,还是每天上班。
如今每次我回高密,见到姐姐,再到和她分别,她都会掉眼泪。有时候我会突然想起,这个平凡的皮鞋厂退休女工,就是曾经能唱能跳而且漂亮的我的姐姐。她的形象在我心里有着巨大反差的,就是在很小的时候对她的印象,是她能歌善舞,站在舞台上,她是一个不平凡的人。
假如,能给写一封信回家,我在心里排的顺序,先后是写给他们:大哥,三哥,二哥,姐姐。
2015年12月28日,于北京
孙初 Sun Chu
艺术家。1966 年生于山东高密,先后研读于山东工艺美院、清华美术学院、北京画院。1997 年定居北京。2003 年开始担当《VISION 青年视觉》杂志视觉总监至今。凭着个人的天分和敏锐的艺术触觉在绘画和设计行业打拼了近 20 年。多次应邀为国际著名公司及品牌举办的绘画及设计大赛担当评委,其中有德国大众汽车“中国奥运绘全国涂鸦大赛”;“中国移动全国动漫大赛”;“adidas 共震”大学生绘画大赛;日本西铁城“瞬间成就永恒”全国摄影大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