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老人

父亲百岁寿辰，兄弟几个要做本纪念册子送给他，每人约定写一篇文字。

其实很多年前就想做这件事，将我们五兄弟成长的经历、父母的悉心栽培以及表达对阿爸、姆妈的感恩之情记载下来，尤其是1994年妈妈离开我们，心中有千言万语，诉说我对这位世上最善良的女人、心目中最圣洁的母亲之爱，但迟迟没有落笔，理由仍然是一个字：忙。

在父母的眼里，孩子们的事永远是他们心中的头等大事，而当我们要为父母付出的时候总有一大堆理由为自己寻找解脱之辞。

如今父亲百岁，我们五个兄弟也已先后进入花甲之年。而对维系生命整整一百年、跨越两个世纪、经历三个朝代的世纪老人，既度过了沧桑忧患、坎坷挫折，也得到爱妻和子女给予他心灵慰藉的日日夜夜。在当今这个心浮气躁、功利至上的大环境下，从父母身上我们却得到很多在社会得不到的为人做事之道，而令我们去甜美地回顾。

2003年，我回上海向爸爸索求一张他的书法墨宝。爸爸的毛笔字我从小喜欢，他虽没专门入门拜师，却是从颜、欧、柳体中自悟自学，深得其中奥妙。他的书法遒劲，苍阔，笔势流经之处有一股疾风迅雷之势，在文人书法中很少有这样旁道独幽的韵味。我也十分喜欢他的钢笔硬笔书法，几十年来不知收到他多少封书信，他总是惜墨如金，言简意赅，却面面俱到，没有半句废话和多余的词，他的书信便条均讲究格式布局以及文字间的疏密张弛，从中看出爸爸思绪的逻辑条理和审美情趣，致使他的文字落在纸面上如行云流水，有一气呵成之感。

爸爸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只是自谦年事已高，久未动笔，担心有负我的期盼而出丑云云。待我又一次到上海，父亲郑重其事地将一纸书法慢慢舒展，当书法全张摊开，我眼前好似一道亮光闪过，挺拔雄浑的几行大字展现在我的面前，我惊骇一位九十六岁老人笔下有如此力透纸背的笔力。爸爸笑呵呵地一边念叨：“献丑，献丑。”我心里明白，爸爸是很高兴的，他把一生追求的人生理念写在纸上，并作为家训传递给我们后代。“敬事以信 敬业以诚 敬学以新 敬民以亲”。父亲以我的名字中的“敬”字诠释的这四句话，字字有着沉甸甸的分量，句句饱含父子的深情寄托。我们五兄弟的今天，就是父母昔日苦心点拨严持家教的结果，在我们身上无论是求学、执业、做事、为人都隐现着父母的影子。

应该说我的童年时代是幸福的。外界政治的狂风暴雨均被父母遮挡在外，我们兄弟五个在父母的羽翼保护下得到和风细雨般的良好教育和关爱，更为始终在家庭中洋溢着的那种文化艺术氛围所陶冶。

父母为五兄弟设立的可供阅读的五人图书室、全家周末的戏剧观赏、每年清明的郊外扫墓、夏日公园的家庭野餐、秋季外地的旅行采风，还有兄弟们久盼的圣诞礼物和一年一度隆重的祭祖盛事……

每年初夏，爸爸的藏画要拿出来进行晾晒，数百卷轴的书画铺满了整整一个晒台，我们五兄弟像供奉神灵一样以敬畏的心情细心展开画卷，领略品尝古代巨匠大师的水墨丹青、书道妙法像涓涓细流渗进我们的内心，日积月累终生受用。父亲还专将二哥和我送入师门学画，为了他所尊拜的中国传统艺术神殿还能有延续香火的人。五兄弟得益于父亲对戏剧、绘画、书法、摄影、体育、旅行偏爱的影响，家中经常组织幻灯播放会；自编自导的木偶戏专场演出；有摄影作品的自制洗印设备和暗房；有每周举行的篮球、乒乓球赛事，爸爸有空便会亲自执哨；冬季父亲会带着我们去浴室包房，五兄弟个个披挂浴巾分别扮演古装京剧人物，假模假样地唱一台《华容道》、《空城计》……一向怕吵闹的父亲，此时也会默默地欣赏着。

父母寓教于乐，我们在轻松欢快的家教气氛中写日记，练书法，当然也要接受他们严厉的学校功课、考试成绩检查，违反家法也会招惩具伺候。

左上：1948年五兄弟 / 右上：1951年全家福 / 左下：1962年全家福 / 右下：1962年全家福长兄照片题记

花季少年的美好一切均于1966年文革噩梦来临而告结束。和所有的家庭一样，十年浩劫留给我们更多的是不幸和悲伤。回想那些日子,父母在困境中坚强地挺过来，我以背叛家庭的“革命”出走对待父母含辛茹苦的悉心抚育，而他们却用爱和宽容温暖着各奔东西的五个孩子的心。如同六十年代初天灾人祸的那几年，母亲忍受严重的肝肿大步行数十里到郊区农村以物换得鸡蛋和蔬菜来填充正在长身体的五个男孩的营养。自然，文革让家中资财丧失殆尽，整日挨着批斗，承受身心煎熬之苦的父母，仍然悉心维系着只有中国式家庭才会拥有的那种父母子女间的温馨亲情、保护这个极易受伤害的家和五个孩子。

记得远离家乡的我每次回家探亲，妈妈总要为我精心煲一锅上海人最爱吃的腌笃鲜砂锅汤（一种南方人爱吃的烹调，将鲜肉、竹笋、百叶、火腿、咸肉等放进砂锅慢火炖熬，鲜美无比）。几十年来只要一想到能享受母亲的这道佳肴就馋涎欲滴。1994年，妈妈在六十年代的那场大灾难留下的后遗症终于导致病发住院。正在日本留学的我赶回来探望她，妈妈此时已无力言语，当父亲来探视时，妈妈对着俯身聆听的父亲倾全力说了一句：“不要忘记给敬人做‘腌笃鲜’拨依喫（上海话，给他吃）……”母亲这辈子为这个社会，为众多的病人，为丈夫及子女奉献一生，在生命即将燃尽的一刻，她仍在想着为儿子做些什么，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天下没有比母爱更值得珍惜的了。

母亲仙逝转眼已十数年，至今仍不忘她圣母般慈祥的眼神和她亲手烹制的“腌笃鲜”的清香。与母亲的温柔不同，爸爸以严父的姿态来关照我们这调皮而不安分的五只小老虎。对于父亲的严厉家教，兄弟五个长大成人后才由幼时的惶恐转为由衷的感激。我的四个哥哥都是我成长历程中的榜样，我钦佩他们，并得到他们无微不至的关爱，也许因为我是他们之中最小的弟弟，我相信这是父母的慈爱之心给予他们每个人留下的烙印。

我做书籍设计，与父亲不无关系，从父亲的藏画中得到什么是章法结构，经营赋彩的知识，在五人图书室中受到读书文化的熏陶。爸爸在购得的每一本书上都要写上一行竖排的“五人图书室”居于上方，下面为姓氏“吕”与五兄弟共用的“人”字上下各居一方，五人姓名中间的一个字由老大的“立”居中，二、四的“吉、达”和三、五的“卓、敬”分立于两旁，成为一个独特的Logo——我们五人图书室特有的标志，它一直给予我设计意识方面潜在的影响。

父亲是做丝绸企业的，在经营管理中也注入了他的艺术观。他专门请国外的设计师为他设计商标，包装用纸和宣传品，另外还有色彩绮丽的丝绸印染样本。小时候，特别喜欢这些设计中精美别致的图形和文字。有着到处涂鸦毛病的我偏偏手下留情，不忍心破坏这一张张美妙的印刷品（幼时不懂事，平时特别喜欢画画，回到家拿着笔在房间大墙上乱涂），并且我会珍惜地装订保存起来。这大概是我最早做的小本本，打眼、穿线、上封皮、画上个图案、写上几个文字，还蛮像一本书的。

如今我正式从事书籍艺术设计工作和这一专业的教学，我时时感激父亲给予我的影响，从绘画的感性创作到设计的理性思维，更重要的是理解形式与功能的关系，把握设计秩序之美的驾驭规则，其中的感悟均来自于父亲的修为。父亲做每一件事都十分注重规矩，讲究细节的完美，品味完成运作的过程。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看父亲捆扎包裹，小到包扎一个邮件、礼品盒、镜框，大到电扇、沙发或箱柜。你看他打包裹的架势，一手拿着绳头，一手扶着物品，只见包裹在手中上下左右地旋转，绳子随之在这个六面体的空间中钻云破雾般来回穿梭，父亲镇定自若身板笔直纹丝不动，物品始终没有腾空离开过桌面，三下五除二，一个捆绑结实、富有形式美感的包裹就这样搞定了。你看绑绳的排列走向奇巧，每一处绳节编法严谨合理，每一个环扣是如此富有创造性，包装纸的边角折叠是那样整齐规矩，凡是较重的物品均会做出一个舒适的拎手（拎手也是捆扎的这一根绳子的延续，自始至终不间断地一气呵成）。不管是方形、圆形、长筒形、多边形的物品，一经爸爸神奇的捆扎，最终呈现的是一件集形式与功能， 实用与美感完美结合的艺术品，这简直可称之为一种捆绑艺术，用当下五花八门的时髦艺术门类来判定，父亲也可称作是一位“行为艺术家”。

我们五兄弟几十年来天南海北地走，收到爸爸寄来的各种包裹物品，南来北往路经上海时的大包小包行李，远至六七十年代的上山下乡，近至八九十年代出国留学，所有需要绑扎的物品全由老父一手包办。倒不是我们偷懒，而忍心看着花甲老人为我们受累打包裹，他那一手讲究结构科学、追求形式美感、化迂腐为神奇的捆扎术实令我们在父亲面前缺乏自信心。比较起来，兄弟中唯有四哥继承得最好，我们其他几个兄弟甘拜下风，四哥捆扎的物品看得舒心，拿起来放心。直至最近，老父九十有加，还精心包扎当年红卫兵抄家遗漏的两个紫檀木画框让我带回北京，一个让你赏心悦目、安全可靠的艺术包装。

今天，我们面对数码时代带给人们的方便和快捷，那双来自与生活休戚相关，能够感悟物态之美的手，其功能似乎在慢慢退化。当我在给学生讲授设计艺术时，不忘父亲的身体力行，在年轻人中去极力唤回人之本来具有的与自然亲密接触的创造本能。

父亲一百岁，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年龄，一个世纪生命的抗争，一个仁者生命的善意回报。回顾父亲百年磨难的坎坷生涯，他卧薪尝胆，苦心经营他的事业；他血气方刚，持大刀报名参加抗日敢死队；他忍辱负重，承受一次次运动和劫难；他严格教子， 培养出五个于社会有用之才；他护妻爱家，树立一个健康和睦家庭的楷模；他热爱艺术，倾其所有热衷于古字画的收藏……他是我们五兄弟敬畏的严父，也是我们尊崇的慈爱父亲。

曾与爸爸在上海朝夕相处20年，1968年离家出走，以后的40年是离多聚少，我们兄弟也分别天南海北，远离故土、故国，但父亲始终是我们五兄弟心灵沟通的驿站，家——永远是五只候鸟倦归的温暖栖息地，因为有爸爸在，我们还想继续回到他的身边更久更久……

写于2007年夏，新改于2015岁末，北京

1993年全家福

吕敬人 Lu Jingren

设计师。1947年出生于上海。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国际平面设计师联盟「AGI」成员、中国美术家协会平面设计艺委会副主任、中国版协书籍艺术工作委员会副主任、《书籍设计》丛书主编。作品曾获得包括莱比锡「世界最美的书」在内的国内外多项大奖，2012年在德国克林斯波书籍艺术博物馆举办［吕敬人书籍设计艺术展］，2014年担任德国莱比锡「世界最美的书」评委。